当电影遇见AI

技术可以赋能艺术，但无法取代人的创作。当算力解放了创作者(chuàngzuòzhě)的“双手”，电影或许才能真正回归其本质——用(yòng)全部的精力(jīnglì)来讲一个好故事。 《瞭望东方周刊》特约撰稿孟佳 编辑(biānjí)覃柳笛 2024年(nián)9月(yuè)26日，重庆，一个数字科技影棚展示出逼真的太空舱背景 AI技术正在(zhèngzài)重塑很多行业，从工作方式到产出本身(běnshēn)，包括电影产业。 2024年(nián)以来，AI技术不仅在多个关键领域实现了突破性应用，还推动了行业对技术融合的广泛讨论和实践。2024年3月(yuè)，央(yāng)视频上线了国内首部AI全(quán)流程微短剧《中国神话》；2024年7月，博纳影业与抖音联合推出了AI微短剧《三星堆：未来启示录》，快手(kuàishǒu)推出了AI微短剧《山海奇镜之劈波斩浪》。 有资方表示(biǎoshì)，“生成式AI或将(jiāng)成为重塑创意行业的力量”；也有编剧认为，可能在两三年后，AI基本就能优化80%的中低端创作。 AI技术带来(dàilái)创作繁荣(fánróng)的背后(bèihòu)，争议也随之而来。目前的AIGC（人工智能生成）影视作品看起来仍然粗糙，无法跟人类创作的内容相比。流媒体平台Rokit Flix联合创始人乔纳森·肯德里克直言：AI能完成基础框架(kuāngjià)，但情感深度仍需人类赋予。 未来，算法可以理解(lǐjiě)蒙太奇吗？代码能够捕捉人类(rénlèi)的情感共振吗？如果AI技术可以直接生成电影，那么，人的价值与创造又在何处？这场由AI驱动的影视产业变革，将(jiāng)何去何从？ 《三星堆(sānxīngduī) ：未来启示录》海报 从《2001太空漫游》《终结者》到《流浪地球》，影视作品对(duì)AI技术的想象由来已久。但(dàn)在这些作品里，AI只是主创人员为剧情设想的一个虚拟角色，通常由实物道具代替(dàitì)其形象，其只是电影(diànyǐng)中的一个“客体”。 但最近十年(shínián)，AI技术真的作为“主体”开始参与到影视创作中。 2024年，我们见证了多个重磅视频生成大模型的(de)上线、AI技术(jìshù)在特效和剧本生成中的实际应用(yìngyòng)等，可以说，AI技术已开始深度介入投资预测、剧本生成、角色建模、特效制作等方方面面，改写了传统影视(yǐngshì)产业的底层逻辑。因此，2024年也被人们称为“AI影视元年(yuánnián)”。 从国内来看，快手(kuàishǒu)旗下的可灵视频生成大模型和(hé)抖音旗下的即梦视频生成大模型都是在2024年上线。 从海外市场来看，Sora、Stable Diffusion 3.0等已经实现影视级内容(nèiróng)输出，突破“可用性(kěyòngxìng)”门槛；海外知名图像大模型Midjourney也在(zài)2025年初推出了为视频生成优化(yōuhuà)的新模型。 国内的头部影视制作(yǐngshìzhìzuò)公司正在(zhèngzài)全面拥抱AI技术，加速技术商业化落地。 从具体案例来看，华策影视AIGC应用研究院研发的“影视剧本智能创作系统”，其“评估(pínggū)(pínggū)助手”功能可对(duì)20万至50万字小说剧本进行内容评估，将以往需要3天的评估时间压缩(yāsuō)到5分钟；贵州导演齐磊的《星际郎中》通过AI创作将成本压缩至数千元，其“贵州机房”0.3秒的算力，即可生成横店3年搭建的秦王(qínwáng)宫场景(chǎngjǐng)；《异人之下》中的数字演员厘里，凭借(píngjiè)先进的AI技术和光场制作，呈现了前所未有的真实感。 以上案例说明，不管最终呈现(chéngxiàn)效果如何，至少AI技术可以大大提升电影工业的效率、缩减(suōjiǎn)成本。 不仅如此，AI技术还可以为影视创作(chuàngzuò)提供(tígōng)创意(chuàngyì)辅助。2016年，一个叫“本杰明”的人工智能程序在(zài)学习和分析了几十部经典科幻片剧本后，写出了全球第一个人工智能创作的科幻短片剧本。另(lìng)一个人工智能系统“华生”在学习了上百部恐怖电影预告片之后，通过模仿这些电影的剧本结构，为20世纪福克斯的科幻电影《摩根》制作(zhìzuò)了一支预告片。 编剧刘毅将(jiāng)AI视为“24小时灵感助手(zhùshǒu)”，AI可快速生成人物画像(huàxiàng)、提炼故事线，甚至设计海报。编剧杜若飞在接受《瞭望东方周刊》采访时表示，他目前的(de)创作已经离不开AI，“最近我(wǒ)在创作一部年代剧，AI可以充当一个合格的编剧助理，帮我搜集和整理各种资料，我的创作速度几乎是从前的两倍”。 这正是AI技术的魅力所在，它没有情绪、不需要休息，并且掌握了人类目前已知的大量文本知识(zhīshí)，只要你(nǐ)懂得如何提取。 北京大学计算机学院教授黄铁军认为，AI的创意潜力就在于它是一个“无限数据库”，能为(néngwèi)人类提供(tígōng)超越个体经验的叙事可能性。 不仅仅是剧本创作和特效(tèxiào)制作(zhìzuò)，国内外不少导演也已经开始尝试用AI直接生成影视作品。 2022年(nián)，AI转绘短片(duǎnpiàn)《乌鸦》获得戛纳电影短片节最佳短片奖。2023年《冰霜(bīngshuāng)》（the frost）成为世界上第一支影像完全由AI生成的故事短片。 2024年12月，由快手可灵AI联合(liánhé)李少红、贾樟柯、叶锦添、薛晓路、俞白眉、董润年、张吃鱼、王子川、王卯卯9位(wèi)知名导演打造的9部AIGC电影短片(duǎnpiàn)正式亮相，涵盖奇幻、剧情、动画等多元类型。这9部具有实验性质(xìngzhì)的电影短片，全部使用可灵AI进行视频生成，电影导演依托视频生成大(dà)模型，群体深度参与(cānyù)电影级内容创作，这在国内尚属首次。 导演(dǎoyǎn)叶锦添在科幻短片《快递员》中借助AI构建未来太空世界，斑驳的(de)地球表面与飞船着陆特效突破了传统美术设计的物理限制(xiànzhì)。动画导演王卯(mǎo)卯认为，AI为《再见兔子》提供了“超现实光影”和“非理性构图”，拓展了动画的美学边界。 以往(yǐwǎng)，影视行业是一个经验驱动的人力(rénlì)(rénlì)密集型行业，很难进行流水线式批量(pīliàng)复制，但AI技术的出现正在推动其从“经验驱动”转向“数据驱动”，让影视行业从“人力密集型”走向“人机协同”的工业化道路。 电影《志愿军 ：雄兵出击(chūjī)》工作照 从行业端来看，一切似乎都很美好，但观众似乎对AI生成的影视作品并(bìng)不买账。2024年暑期档(dàng)上映的《传说》采用了AI换脸技术让主演成龙“重返27岁”，但换脸效果(xiàoguǒ)并不理想，该片豆瓣评分仅(jǐn)4.3分，票房仅8000.5万元。此外，在各大第三方(dìsānfāng)机构统计的付费微短剧排行榜上，位居前列的仍然都是真人短剧。 深度(shēndù)科技研究院院长(yuànzhǎng)张孝荣表示，人们期待(dài)AI大模型可以(kěyǐ)通过学习和模拟，快速生成逼真的(de)特效场景，从而大大节省制作时间和成本。但在实际应用中(zhōng)，大模型技术成熟度还有待提高。当前AI生成的特效场景仍存在“塑料质感”，难以匹配人类对真实性的审美期待。导演俞白眉更是直言，当前AI创作仍是“涂鸦”，离真正的艺术表达尚有距离。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，作为机器，AI在(zài)(zài)情感表达上有着先天缺陷。《传说》中“数字成龙”的表演被批“空洞(kōngdòng)如纸片”，折射出AI在微表情、眼神交流等情感传递上的技术瓶颈。 而在文本创作上，AI的产出也(yě)并不理想。 “AI现在主要(zhǔyào)能帮我做的还是案头调研工作，创作部分还是比较难的。我试过让AI独立创作剧情，发现它写的剧情缺少人味儿(rénwèier)，符合物理逻辑但却不符合社会和人际交往逻辑。”杜若飞说，“不过，若已有大致内容(nèiróng)框架(kuāngjià)，让AI辅助(fǔzhù)输出分场(fēnchǎng)梗概，效果还不错。这一过程依赖于提纲的清晰程度——分场梗概越清晰、描述越准确，AI生成的内容越贴合预期(yùqī)；若梗概模糊，AI 则大概率产出‘大路货’。” 制片人陈妍（化名）认为，首先，影视创作的根基源于日常生活与工作体验(tǐyàn)(tǐyàn)，而AI本质上是机器程序与数据处理的产物，它无法向内建构(jiàngòu)自我世界，缺乏个体生命体验，更(gèng)难以实现想象力(xiǎngxiànglì)的生成与发散。其生成的剧本往往只能完成故事描述(miáoshù)的“外壳”，却在思想深度、生活广度上存在天然短板。其次，人工智能难以做出有个性、有温度的艺术表达。最后，人工智能难以把握整体叙事节奏。 在(zài)目前的剧本创作中，不少成熟编剧对AI的使用非常谨慎。杜若飞从不让AI参与剧本核心内容的创作，因为“不信任它的审美”，编剧张珂也(yě)不建议年轻创作者让AI过早介入自己的内容创作和思考中，因为如果在构思阶段(jiēduàn)就(jiù)把AI当作(dàngzuò)合作者，就会不可逆地依赖它，反而扼杀了自己的创造力。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认为：“技术浪潮不可逆，但核心竞争力仍在人。”在他(tā)看来，AI应成为人类创作的辅助工具(fǔzhùgōngjù)，而非替代者，唯有坚守人文内核的独特性(dútèxìng)，才能守护创作灵魂。 人工智能彻底改变了制作电影的方式，从完全由人主导的传统模式转变为(wèi)人机协同(xiétóng)的模式，也带来了关于技术与伦理的困境。 半个多世纪前，法国电影(fǎguódiànyǐng)(diànyǐng)理论家、影评人安德烈·巴赞，在其著作《电影手册》（Cahiers du Cinéma）中(zhōng)，曾对电影本体提出过一个追问：“电影究竟是什么？它区别于其他艺术(yìshù)的本质是什么？” 如今，电影行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(fāntiānfùdì)的变化，AI正在让影视行业从(cóng)“重工业大片”走向智能化“轻工业”，这一追问依然振聋发聩。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(jiàoshòu)陈旭光在接受《瞭望东方周刊》采访时表示，人工智能技术为电影(diànyǐng)行业带来了效率提升、成本降低、创作模式创新和营销多样化等显著(xiǎnzhù)变化，与此同时，也对艺术理论与美学(měixué)体系带来强劲冲击。 陈旭光认为，如今，新媒体艺术制作要素不断强化，摄影机、制作技术等媒介性特征日益突出(rìyìtūchū)，而艺术家的(de)创作灵感与(yǔ)个性表达则相对被抑制，也就是说，艺术领域中“人的主体性”出现了降低趋势。 在此背景(bèijǐng)下，导演的创作主体地位面临被弱化的挑战，电影创作不再单纯依赖人的构思，而更像是摄影机与技术共同作用(zuòyòng)的产物，传统意义(chuántǒngyìyì)上以人为核心的创作范式正发生着变化。 同时，随着(suízhe)电脑(diànnǎo)CG技术、虚拟现实技术的深度介入，技术在电影创作中(zhōng)的作用持续强化，甚至催生出“消失的美学”——当虚拟场景与数字角色成为银幕主导，传统电影中依赖真实光影、物理空间(kōngjiān)和人类表演的美学特质逐渐隐退。 在AI更(gèng)广泛的应用于影视产业的当下，创作者的价值究竟何在？ 陈旭光告诉《瞭望东方周刊》，在对AI技术广泛应用的同时，也需对“人(rén)机一体”的创作状态保持警惕与(yǔ)反省，因为在此状态下，导演的“人的逻辑”容易被(bèi)弱化，而人工智能的“算法(suànfǎ)逻辑”则会被强化。 “算法主导的电影(diànyǐng)叙事不再局限于整一、线性、程式化的模式，转而(zhuǎnér)呈现出随机、未知、互文与(yǔ)生成的特征。”陈旭光进一步解释(jiěshì)，“‘算法赋能(fùnéng)’前的电影创作是人类思想情感的智慧结晶，是创作者内心知识、经验与体验的外化表达；而‘算法赋能’下(xià)的创作则是‘算法逻辑’驱动的‘内容生成’，是基于算法程序参数设置的输出，缺乏主观情感的真挚表达。” 一方面，人工智能技术强化了影视行业的(de)工业性，让内容(nèiróng)生产的工业化、智能化程度(chéngdù)更高，呈现“轻化”、智能化、虚拟现实化的特点。在影视行业的全球化竞争中，后来居上(hòuláijūshàng)的技术和成本优势，为中国影视产业发展带来了更多的机遇。 而另一方面，人类(rénlèi)也要保护和运用好自身的想象力(xiǎngxiànglì)。《三体》作者刘慈欣曾表示，想象力是人类所拥有(yōngyǒu)的一种最宝贵的能力，它存在的意义也远超出我们的想象。 技术(jìshù)可以赋能艺术，但无法取代人的创作，影视产业的未来将取决于人类如何与AI建立(jiànlì)“创造性伙伴关系”。当算力解放了创作者的“双手(shuāngshǒu)”，电影或许才能真正回归其本质——用全部的精力(jīnglì)来讲一个好故事。 （本文刊载于《瞭望东方(dōngfāng)周刊》2025年第(dì)12期，总第935期）